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穆兰芳
垂虹桥是吴江最大的文化IP,没有之一。古往今来,竟然有三百多位诗人为它吟诗诵词四百多首,投射如此浓烈的情感,影响力绝对是独一档的存在。这些诗词中,有使松陵闻名遐迩,“词圣”姜夔的《过垂虹》:“自作新词韵最娇,小红低唱我吹箫;曲终过尽松陵路,回首烟波十四桥。”有收录进小学语文课本,苏州先贤范仲淹的《江上渔者》:“江上往来人,但爱鲈鱼美;君看一叶舟,出没风波里。”还有……关于垂虹桥,有太多的历史故事。
我曾无数次徘徊于垂虹遗址,虽然它已是“国保”单位,但怎么也不明白:被城市裹挟的这一方天地,并不算宽阔的古吴淞江上,残存下来的17孔断桥,百十来米长,看起来平平无奇,与其他的廊桥水榭并无二致,哪来的“垂虹五百步,太湖三万顷;除却岳阳楼,天下无此景”的恢弘气势,也不见“环如半月,长若垂虹;三起三伏,蜿蜒如龙”的壮丽秀美,怎么就成了曾经的“江南第一长桥”?南宋诗人何应龙过垂虹桥时,曾写下“垂虹桥下水连天,一带青山落照边”,昔日垂虹桥下烟波浩渺、白帆点点,如今垂虹断桥一湾浅滩、芳草萋萋,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沧海桑田?
很多的疑惑,一时难以找到答案。于是开始查找资料,七拼八凑,左思右想,慢慢就有了眉目。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。
先从吴淞江说起。自古以来,吴淞江就是太湖的入海通道之一。《尚书·禹贡》记载:“三江既入,震泽底定。”震泽是太湖的古名,三江是古太湖的三条主要泄洪通道,分别指松江(吴淞江)、娄江和东江。三江之中,唯有吴淞江至今奔流,一头连着太湖,一头连着黄浦江。吴淞江的源头是吴江城北的瓜泾口,而在更久远的古代,它的源头是在垂虹桥下的。发生变化的直接原因是古吴淞江淤塞,水患频发,古人因势利导,堵疏结合,开凿了新的吴淞江口;更深层次的原因是“海势东迁”,即海岸线东移、江河湖海减少、陆地不断增加——这是东部沿海地区一直存在的自然现象。最好的例证是上海市青浦区,旧称青龙镇,是古吴淞江入海口青龙江所在地,几千年来海岸线不断东移,如今青浦区和海岸线的距离已达到了80多公里。
吴淞江改道也与“吴江塘路”的修建有关。唐代以前,吴江是白茫茫一片水的世界,有“吴江、平望间是一片白水”“淼然一波,居民鲜少”“松陵镇南、北、西皆为水乡,前往苏州几无陆路”之说,与我们现在看到的江南水乡湖荡密布、阡陌纵横、大路迢阔相差十万八千里。唐元和五年(810年),苏州刺史王仲舒“堤松江为路”,沿着大运河始筑松陵至苏州的土堤,也就是世界文化遗产“吴江古纤道”的前身,史称“吴江塘路”。想要在吴江这样的大泽之地和太湖洪水入海的必经之地筑堤修路,谈何容易,于是修了又塌,塌了又修,反反复复,这一修便是断断续续的500余年。可想而知,古人付出了多大的代价。直到元至正年间(1346—1347年),又用巨型青石重筑,这条路才算基本完工,所以又称“至正石塘”;因长九里,也称“九里石塘”,与“七里山塘街”同属大运河遗产点。如今,在运河古纤道公园内,参照原样恢复的1800米青石长堤,依然蜿蜒起伏,守护船来船往,道尽人世沧桑。
客观地讲,建成后的“九里石塘”在太湖东岸形成了一条南北贯通、水陆俱利的湖堤,开启了吴江到苏州沿运河水陆并行的交通时代,但也阻碍了太湖水流的滚滚东逝,古吴淞江淤积进一步加剧。
这种变化,很多史料志书都有记载。后梁开平三年(909年),吴越王钱镠奏割吴县南松陵、嘉兴北境置吴江县,随后,命水军将领司马福沿吴淞江两岸建南、北两城,北城就是后建县城处,而南城以南“古吴淞江宽达五六十里,风涛汹涌,漕运多败舟”。可见,当时的吴淞江是极其宽阔的。此后,吴淞江上游慢慢淤浅,到了明代中叶,蒿芦拥塞渐成平陆之状。与此同时,下游也不断收窄。据清嘉庆《上海县志》记载:吴淞江河口段“唐时阔二十里,宋时阔九里,后渐减至五里、三里、一里”,至明永乐年间,江口仅宽500米。
垂虹桥的命运,和古吴淞江的变迁一样跌宕起伏。北宋庆历八年(1048年)建成之初,原为石墩木桥,桥上有“垂虹亭”,中间改为联拱石桥,历经宋元明清多个朝代,至1967年5月坍塌,前后存在了920年。垂虹桥的一生,命运多舛,因洪水、淤积及战火影响,屡次损毁,屡次修缮,有史料记载的维修多达19次;桥孔数也在不断变化,最多的时候达到99孔,最少的时候只有37孔。影响深远的,应属元泰定二年(1325年)。是年,垂虹桥被改建为长500多米的62孔联拱石桥,中间留有三个两丈高的大孔,可容大船穿心而过,始有三起三伏的宏伟气势。桥两堍各有一亭,为“汇泽”和“底定”,并有四大石狮,雄踞桥堍,栩栩如生,甚为壮观。垂虹石桥的建成,消除了苏杭驿道最后一个险要大渡口,自此商贾云集,墨客聚会,吴江成为车船之都会。繁华的背后隐藏着落寞,到了清朝后期,桥孔逐渐被泥沙堵塞,水流不畅,垂虹桥南北逐渐淤积成了田地。民国四年(1915年),最后一次修缮时,垂虹桥只剩44孔了。
千百年来,垂虹桥已成江南文化的特色符号。在它周围,鲈乡亭、三高祠、钓雪滩、盘野、臞庵、小潇湘、太湖神庙、宁境华严讲寺等交相辉映。如今,这些都已成遗迹或遗址,幸好我们还能从古人留下来的诗画中感受它们永恒的魅力。沧浪亭主人苏舜钦是诗赞垂虹第一人,有诗云“长桥跨空古未有,大亭压浪势亦豪”;吴江县令张先的“桥南水涨虹垂影,清夜澄光合太湖”,可能是垂虹桥名的出处;王安石赞其“颇夸九州物,壮丽此无敌”,说“他时散发处,最爱垂虹亭”,退休后要到垂虹亭畔居住;米芾过垂虹,留下“好作新诗寄桑苎,垂虹秋色满东南”,于是有了吴江运河八景之一的“垂虹秋色”;吴江八景之一的“垂虹夜月”更让人争相吟咏:“云间玉兔,水面苍龙”“垂虹桥下秋水清,垂虹亭上月初明”“多情最是垂虹月,千里悠悠照别离”“月随秋色天涯尽,心伴湖波日夜摇”“不及吴江桥上望,水晶宫里揖嫦娥”;康熙六下江南,五次过吴江,看见“垂虹蜿蜒跨长波”“灯火千家明似昼”,龙颜大悦,遂许愿:“好风好雨祝时和”;唐寅、祝枝山、文徴明等,在垂虹桥头送别安徽学子,品鲈鲙尝美酒,吟诗作画,成《垂虹别意》图,留下千古佳话;还有垂虹桥的“三大名联”:“云头滟滟开金饼,水面沉沉卧彩虹”“八十丈虹晴卧影,一千顷玉碧无瑕”“插天螮蝀玉腰阔,跨海鲸鲵金背高”……关于垂虹桥的诗词太多了,万言千语说不完。
水,真的是城市的命脉。古吴淞江和垂虹桥所经历的变化,看似偶然,亦是必然。我们脚下的这片热土,是湖海抑或沼泽,沧桑陵谷,迁流罔极,令人感慨。与大自然的变化相比,我们倏忽一生,真的只不过是沧海一粟、渺若蝼蚁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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